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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 | 平行訴訟訴益分析與研究——以內地與香港離婚糾紛為視角
時間：2025.06.04 作者：北京中銀（深圳）律師事務所 李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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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內地法院與香港法院互相認可婚姻家事案件生效判決之后，內地法院可以管轄涉香港法域內的財產、人身關系、法律事實，又鑒于兩地的認可和執行均否定平行訴訟，而兩地兩法域在離婚糾紛的法律規定和訴訟實踐大不相同，因此在同一個案件兩地都有管轄權，而兩地都在執行和認可程序中否定平行訴訟的前提下，如何充分利用平行訴訟的訴益關系著當事人的切身利益，但是由于時間周期較長，也十分考驗代理律師對兩地兩法域的法律理解和適用專業技能。
本文通過深入學習內地與香港在離婚案件的管轄、認可和執行領域的法律規定、結合案例分析研究得出結論，平行訴訟在一定程度上會延長訴訟周期，但是平行訴訟也會給當事人和代理律師帶來訴益，最終實現當事人的根本利益。
因此，在律師代理涉港離婚案件過程中，起訴前要做好管轄的綜合分析判斷，應訴前也要分析案件的程序利益和實質利益，充分利用好平行訴訟各項規則，實現代理利益最大化。
關鍵詞：平行訴訟訴益 管轄 管轄權異議
一、內地與香港婚姻家事案件生效判決互相認可和執行的法律背景
2022年2月15日，最高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內地與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相互認可和執行婚姻家庭民事案件判決的安排》1（以下簡稱婚家安排）與香港《內地婚姻家庭案件判決（相互承認及強制執行）條例》2（第639 章，以下簡稱CAP639）及香港《內地婚姻家庭案件判決（相互承認及強制執行）規則》（第 639A 章，以下簡稱CAP639A）同時生效。2022年3月1日，香港《關于內地婚姻家庭案件判決的相互承認及強制執行的指引》（實務指示 SL10.5）生效。標志著內地與香港開啟了婚姻家庭民事案件判決的互相認可和執行，但兩地排除了繼承糾紛、婚約財產糾紛等案由和離婚協議等法律文書的互相認可與執行。
但這兩部法律文件均有不予認可和執行的法律規定，婚家安排第九條第三款規定“被請求方法院受理相關訴訟后，請求方法院又受理就同一爭議提起的訴訟并作出判決的；”第四款“被請求方法院已經就同一爭議作出判決，或者已經認可和執行其他國家和地區法院就同一爭議所作出的判決的。”該兩款內容明確內地法院不予認可和執行香港判決的法定事由分別是同一爭議內地法院先受理、同一爭議內地法院先做出裁決、同一爭議內地法院已經先認可和執行香港法域之外的判決。
CAP639亦規定了平行訴訟作為作廢登記的法定事由，“該判決是在某法律程序中作出的，而在該法律程序獲內地法院受理之前，已有法律程序就相同的各方之間的同一訴訟因由，在香港法院或法庭展開；香港法院或法庭已就相同的各方之間的同一訴訟因由，作出判決；香港以外地方的法院已就相同的各方之間的同一訴訟因由，作出判決，而有關判決已獲香港法院或法庭承認。”與婚家安排一樣，具體仍然是指先受理、先判決或先承認內地法域之外的法院做出的判決，但是更明確具體為相同的各方就同一訴訟因由提起的訴訟。
因此，離婚判決需要在內地和香港任何一地認可和執行的，在提起訴訟之前或者應訴之后都要評估平行訴訟程序帶來的否決風險。
二、平行訴訟的產生
平行訴訟是指同一訴訟主體因同一訴訟事由在兩個法域同時或者先后進行的平行訴訟情形，主體之間互為原被告或者同為原被告。
涉港離婚案件平行訴訟產生的原因之一是管轄權疊合，即就同一訴訟因由內地法院與香港法院均有管轄權，任何當事人一方向自己意向法院立案可獲受理；原因之二，由于內地與香港兩地離婚案件適用的法律制度大不相同，導致同一個法律事實的裁判結果也不盡相同，當事人的人身關系解除、財產分割、撫養權和撫養費的裁判司法實踐差別較大，因此，人在趨利避害動機的驅使下，會選擇對自己更有利的裁判法院；原因之三，訴訟的時間利益也是當事人常常爭取的重要利益之一，因此也會積極啟動平行訴訟。
（一）管轄疊合
內地與香港離婚案件的管轄比較：
1. 內地離婚案件的受理法院管轄：
（1）被告住所地；
（2）被告經常居住地。當被告為香港籍人士時，一方在內地法院起訴時經常適用這一管轄條件；
（3）被告離開住所地一年以上，又無經常居住地的，原告住所地法院管轄；
（4）被告被采取限制人身自由措施的，由原告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
以上（1）-（4）是離婚案件的一般管轄規則，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離婚案件中也存在著特殊管轄。
（5）對不在內地居住的人提起的有關身份關系的訴訟，由原告住所地、經常居住地法院管轄；
（6）夫妻一方在國內，一方在國外，任何一方向人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國內一方住所地法院有管轄權；
（7）未定居國外的公民，任何一方有權向原被告住所地法院起訴離婚；
（8）國內結婚定居國外的華僑，如定居國法院要求離婚訴訟必須婚姻締結地法院管轄的，婚姻締結地法院或者一方在國內最后居住地法院管轄；
（9）國外結婚并定居國外的華僑，如定居國以國籍為由不予受理，任何一方的原住所地或國內最后居住地人民法院有權管轄。
2. 香港離婚案件的法院管轄：
向法院提出離婚呈請前：
（1）任何一方以香港為居籍；
（2）任何一方3年整段時間內慣常居住香港；
（3）任何一方與香港有密切聯系。
對比發現，內地關于離婚案件的訴訟管轄規定多但明確具體，基本都以人的身份關系為管轄連接要素，而香港離婚案件的管轄則具有高度概括性，既有以人的身份屬性確定的管轄，也有居住時間達到一定時長要求的管轄，還有自由裁量空間較大的密切聯系原則確定的管轄。因此，在兩地政治經濟密切聯系的今天，內地法院與香港法院在離婚案件中，因當事人的身份、居住地域以及自由裁量在管轄上出現了疊合，當兩地法院都有管轄權時，平行訴訟的出現有了客觀基礎。
（二）內地與香港適用實體法律規定不同，導致兩地法院對相同法律事實的預期裁判結果并不相同
法院判決離婚標準不同。民法典第1079條規定的判決離婚的法定情形有：（1）重婚或婚外與人同居；（2）家暴、虐待、遺棄；（3）賭博、吸毒屢教不改；（4）分居兩年；（5）分居一年后，再訴提起離婚的。香港法院判決離婚的法定標準有：（1）通奸；（2）不合理行為，無合理期望共同生活；（3）分居一年且雙方同意；（4）分居兩年；（5）遺棄。對比發現，兩地法定判決離婚事由并不完全相同；
管轄范圍不同。香港法院全球管轄，因此，對財產分布在世界多地又想節約訴訟成本和訴訟時間的當事人，選擇香港法院管轄相對比較便利。
財產披露制度不同。內地法院在離婚案件中要求雙方披露財產多是對等約束，多數時候當事人雙方忽略申報后果也在可控范圍，而香港離婚案件中夫妻財產的披露是強制制度，以藐視法庭罪的刑事罪名予以保護。
夫妻財產制度不同。內地實行夫妻共同財產為原則、分別所有制為例外的夫妻財產法定制度；很多人誤認為香港當然是實行夫妻分別所有制度，實際上是根據雙方的結婚時間長短、是否孕育子女、個人經濟能力大小、對家庭財產貢獻、雙方行為和意思表示等確定財產的分割比例，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相對內地較大。
內地有感情破裂過錯一方傾斜比例分割夫妻共同財產法律制度，香港沒有感情破裂過錯方傾斜分割比例的規定。
在未成年子女的撫養費標準和夫妻相互扶養制度、離婚程序和程序所需時間亦有顯著不同。
可見，對不同情形的個案當事人來講，選擇內地法院還是香港法院離婚，預期利益很有可能迥異不同，人在趨利避害的本能驅動下，大多數人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管轄法院。
（三）程序利益
離婚案件中，雖然一方提起了離婚訴訟，但在未判決離婚的前提下，雙方仍然是合法的夫妻關系，在某些特定的環境下，合法的夫妻關系對一方當事人至關重要，例如在子女撫養權分割問題上，內地法律規定2歲以內的幼兒原則上歸母親撫養，2歲至8歲的兒童根據最優撫養條件判定撫養權歸屬，訴訟實踐中，兒童年齡的時間節點一般選取開庭審理時間，所以，當2歲以內的幼兒父親極力想客服爭奪撫養權法定不利條件時，往往會選擇延長訴訟程序，以時間利益實現實體利益。
三、平行訴訟訴益具體呈現
平行訴訟的訴益一般是指先訴的一方，先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法院起訴，并確保受訴法院的管轄不被管轄權審查或者管轄權異議改變；對應訴一方是指管轄權異議促成對自己一方有利的管轄或者時間利益。我們以[2023] HKFC 13 婚姻訴訟案3（編號 2020年第10069宗案例）呈現實務中的平行訴訟是如何實現平行訴訟訴益的。
男女雙方均在中國內地長大且人生中的絕大部分時間均生活在內地。雙方1994年1月南京登記結婚前，男方已取得香港永久居民身份，兩年后，男方替女方及女方與前夫所生女兒申請香港永久居民身份。男方2009年繼承父親在香港的一處不動產。2017年8月10日女方在香港提出離婚申請，此后一直居住在男方繼承的不動產內。男方隨后向該受理法院以沒有司法管轄權為由提出管轄權異議，并要求撤銷女方的離婚申請。2020年7月16日該案法官以女方不能證明與香港有密切聯系為由裁定香港沒有司法管轄權并撤銷女方的離婚申請，而且法官在判決中指出即便假設香港法院有管轄權，女方的離婚申請應當以不方便審理原則擱置。10日后，男方在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起訴離婚立案。
2020年11月2日，女方再次向香港法院遞交離婚申請，但再次被法院以不方便原則擱置審理。
2020年12月3日，男方向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提出的離婚訴訟開庭，女方開庭時以已向香港法院遞交了離婚申請為由提出管轄權異議，東城區法院駁回了男方的起訴，男方隨即上訴。
2021年3月1日，女方在香港案件中申請禁止令，禁止男方在北京或其他城市提出離婚或婚姻財產相關訴訟及禁止男方轉移、出售、處置家庭財產。
男方2021年3月2日男方再次以香港法院不便審理及雙方的離婚訴訟應當在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或北京二中院審理更為便利為由申請擱置女方2020年11月2日于香港提出的離婚申請。
2021年5月，北京市二中院裁定男方向東城區人民法院起訴離婚符合法律規定，指令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審理，并表明該裁定為終審裁定后，女方雖對該裁定提出了再審申請，但依據其并未獲得立案。
2021年8月26日女方要求香港法院處理男方擱置她離婚的申請。雙方因此在香港法院就香港法院是否是自然或適當法庭（是否具有密切聯系）、有無比香港法院更適合管轄的法院、如果在內地審理是否會導致女方實質權利被剝奪等展開了多輪交鋒。
女方以雙方均具有香港永久居民身份、婚姻期間幾乎每年都會回港、丈夫在香港亦有物業、自己打算以后常住香港以及身體需要以后在香港治療為由認為離婚案件與香港具有密切聯系。但是依據每年的出入境記錄，雙方2017年以前的十年每年僅在香港15-16天，而且雙方在內地的財產數量和價值遠遠多于香港的財產，且內地的法律意見書顯示婚家安排生效后，內地法院亦可以審理雙方位于香港的財產。單就醫療需要來說，男方年齡大且身患重病，留在北京的需要更強。
女方提出雙方財力懸殊，內地審理可能獲得不公，男方提出，財力懸殊這一點即便在香港也不會獲得改變。女方又指雙方存在婚前財產協議，但該協議為特殊目的所簽，并非雙方真實意思表示，為男方欺詐行為的結果，但男方的內地法律意見書顯示該協議書只有是雙方真實意思表示的前提下才具有法律效力，且北京的法院也會審查女方的抗辯，而女方的法律意見書認為在無相反的證據下，婚前財產約定會被法院接受。因此法院認為這只是女方的假設和想法。
女方又認為兩地財產披露及法律制度不同，且內地法院在舉證一事上存在缺憾，雙方均就女方的該項主張提交了法律意見書，但女方依賴的法律意見書并未支持女方這一說法。
加之雙方的大多財產都位于內地，在內地調取證據理應比香港更加便宜，而如果在內地審理，獲取男方位于香港的不動產并沒有法律阻礙。
綜合以上原因香港法院認為北京東城區人民法院更方便審理該案。
而關于女方提出的如果在北京審理，自己的司法優勢會被剝奪，其主張的唯一法律上的不利是指財產約定，但女方并未有證據證明兩地法律制度的本質差異以及因差異導致的優勢被剝奪。因此香港法院不認為平行訴訟的內地法院對任何一方有優勢。
至于女方申請的禁止令，由于男方的向東城區法院提出離婚訴訟是女方第一離婚申請之后，且男方對女方指控的轉移財產的行為有合理解釋，而女方無證據證明男方有轉移財產的其他行為，因此女方禁止令的申請不獲批準。
因此香港法院做出以不方便審理法院的原則擱置女方的第二次離婚申請命令，撤銷了女方2021年3月1日及2021年8月26日傳票。
至此雙方的離婚平行訴訟之爭最終以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審理該離婚案告終。
縱觀整個平行訴訟管轄爭奪戰可知，在涉港家事案件中，兩地法院都默認否定平行訴訟，因此當事人要先確認對自己管轄最有利的法院，無論是先訴、后訴抑或應訴，在訴訟目標明確的前提下，要做好對兩地法律規定、審理程序、管轄規則、管轄權異議成立裁定原則，甚至包括實體權利論證，都要做到深入掌握和充分準備，做好這些工作，才有可能會扭轉訴訟不利局面，實現平行訴訟程序利益。
四、結論
在涉港離婚案件中，如果作為原告的代理律師，在訴訟程序啟動前要充分熟悉案情，根據內地與香港離婚法律制度的不同，以訴訟利益導向，選擇最恰切的管轄法院，確保先訴的同時，做好應對管轄權異議的準備；如果作為被告的代理律師，在確定原訴法院所在地的法律適用可能對自己不利或者需要程序利益的時候，在確認有其他更有利管轄法院或者需要程序利益后，可以提起有效管轄權異議，做好管轄權異議審理的充分準備，以期實現平行訴訟利益。
參考文獻：
[1]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內地與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相互認可和執行婚姻家庭民事案件判決的安排》
[2]《內地婚姻家庭案件判決（相互承認及強制執行）條例》
[3] https://www.hklii.hk/tc/cases/hkfc/2023/13?hl=FCMC%2010069%2F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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